04
狗日的狗蛋
引子
先说“狗”。在中国,狗或许是最令人不屑的动物。人们总会把一些不齿之徒称之为狗,比如,“看门狗”、“狗腿子”;评价某某人品行低劣也往往冠之以狗,比如,“狗汉奸”“狗奴才”,总之,狗在我天朝大国的声望确实不佳。
再说“蛋”。在农村,恶婆悍妇的骂人技巧十分了得,一张嘴驾挥洒滔污言秽语,可赶上十万雄兵。探究这丰富语言核心,皆不可离生殖器,而“蛋”在其中很有地位,——何为“蛋”?乃雄性睾丸也。
研究鲁西南地方语种,“狗日的”万万不可忽略,这里面凝聚着丰富内涵及鲜活情感色彩。不满——狗日的,你干嘛?蔑视——狗日的某某!赞许——你狗日的还真行!……但究其词汇本意实在羞于启齿——与狗交配生的。
我们的主人公叫狗蛋,由名可见,他绝非达官贵人之后,亦非书香博学儿男,穷人命贱,为了好养活,父母随口命名——就叫狗蛋吧。八代贫民居地,目不识丁人家,取名都这样。
我们的狗蛋在自由的风日里生养,奉献着,快活着,幸福着。人群里一声“狗蛋”,他会狗一样呼呼奔过来;倘若某位领导只喊了声“狗蛋”,他会惊奇地想:怎么前面忘了加“狗日的”?
(一)
倘若为我们的狗蛋作传记,查一查他的祖宗八代,这实在是个难题,因为他父系这一支着实不可考,甚至连狗蛋身份证上的年龄也不知真伪。
话说年6月份光景,鲁西南适逢百年一遇的大水,微山湖水位迅速上涨,淹上岸好些河鼠,在成群结队的河鼠后面跟着个中年妇女,紫红圆脸,青布衣褂,脑后盘着网状发髻。女人左手提篮,右手拄棍,后面还跟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。这男孩便是狗蛋。
女人讨到微湖北岸一个叫凹子村的小山村,漂泊的生涯竟有了转机。
一大早,麻子老七到街上拾粪——当时家家养狗,还都是散养,当地柴狗不像现在宠物狗那样讲卫生,随地大小便,弄得大街小巷到处是臭狗屎——在村头遇见了买豆腐的秃子。
秃子开玩笑道:麻子,这臭狗屎有什么好的!麻子说:你信不信,这臭狗屎里有你老婆。秃子四十多了,依然光棍一个,单打一。就是在臭狗屎里找着个老婆,俺也谢你,——让你白吃一年豆腐!秃子信誓旦旦。
这麻子老七,为了白吃秃子的豆腐就豁上命了,发疯似的给秃子找老婆。只要路经凹子村女性讨饭的,哪怕五六十岁的,他都很耐心询问一番,功夫不负有心人,狗蛋娘俩就给问上了。
就这样,秃子做了狗蛋的继父。
村人都说,儿时的狗蛋特别可爱,可爱得能让人笑出泪来。一次,秃子让狗蛋看有没有鸡啄他们家晒的高粱。狗蛋回来憨憨地说:“没有。倒有几头猪在拱高粱粒子。”“你这个憨货,还不去赶!”秃子大声嚷。
娘俩来凹子村第三年。一天,秃子外出买*豆没回来。夜里,狗蛋娘发起高烧,水瓶里一点水也没有,娘不时地用舌尖舔着干裂的嘴唇。不知什么时候,娘做起梦来:她来到一清澈大湖前,尽情地喝着甘甜的湖水……突然,嘴角似乎有小虫子在爬,娘忙去抓。天!抓到的竟是儿子的胳膊,那滴滴血水正从儿子手臂上往娘嘴里流着。
娘哭了,说,俺苦命的狗蛋真孝顺。
可知道这事儿的秃子咧着嘴骂上了:狗日的狗蛋,你是个憨熊!弄不好会死人的!
得,真正第一个骂狗蛋“狗日的”的是他秃子老爹,这名号在凹子村就叫开了。
(二)
经常用“狗日的”骂狗蛋的人是“革委会”的那班子领导。
“狗日的狗蛋,去抓二先生,他给伪保长看过病!”
“狗日的狗蛋,去逮一枝笔,他给国民*的县长献过书法!”
“狗日的狗蛋,那几个臭老九家也跑一趟,净教封建糟粕,也得挨斗!”
……
革委主任*波很喜欢狗蛋,说,狗蛋比他家养的狗都听话,让他干嘛他干嘛。
这时候的狗蛋,个头超过了秃子,浑身上下的肌肉黝黑发亮,壮得跟一头黑牛犊子似的。
真像*波说的那样,狗蛋很勤快。只要接到命令,他都会屁颠屁颠朝目的地跑。
“又是狗蛋?今儿又在哪儿批斗我?”二先生放下手中的药书,不紧不慢问。
像小学生似的,狗蛋毕恭毕敬站在二先生面前,慢慢说出批斗会的时间、地点、参加人员等,末了总会悄悄叮嘱一番。
“膝盖垫块棉花,里面穿个坎肩……”对此,狗蛋很有经验。
在那个时代,人们斗争欲望十分强烈,面对十恶不赦的“四类分子”,很容易失去理智。
那天批斗会上,人们的斗争激情到了“遇火即燃”的程度。
有人跳出,说,当年,我和保长都找二先生看病,他先去了保长家,第二天才给我看的。他和汉奸是一伙,跟咱穷人不一心!
“打倒汉奸同伙二先生!”现场喊声如雷。
跪在批斗台上的二先生,以头触地,一动不动,塑像一般。
“天下穷人心连心,涤除坏蛋这祸根!”*波领大家喊着口号。忽然,他站起身,单手提起胯下的椅子,快步走到台子中央,继而将椅子高高扬起,恶狠狠向二先生砸去。
“哎呀,我的娘哎!”一声惨叫,*波知道,砸到的一定不是二先生。
被砸的是狗蛋。
原来,他感到二先生有危险,紧紧跟在*皮后面,当*波扬起椅子的时候,狗蛋便奋不顾身扑了上去。
狗蛋满脸是血。他一边用袖子擦血一边对大家大声喊——
“千万别砸死二先生!你们砸死我狗蛋没嘛,可——你们把二先生砸死了,这大山里面,谁给咱看病?咱若有个小病小灾找谁去呢?……”
男人们女人们,你看我,我看你。想想也是,刚刚还让二先生看过病呢?人家还送给咱不少中草药……
二先生扶着狗蛋包扎去了,*波也解散了批斗会上的的群众。
人们在路上纷纷说:狗日的狗蛋,平时憨乎乎的,今儿怎么比谁都精明!……
多少年后,二先生、一枝笔及几个退休老教师谈及狗蛋,不由感叹道:他或许是玉帝的黑狗星下凡,——不是他,咱都活不到今天。
(三)
改革开放前夕,秃子患脑溢血,猝死在豆腐坊里。狗蛋哀嚎着将秃子抱到灵床上。守灵三天,狗蛋不吃,不喝,不睡,时常以头撞地,狂哭不已。村中上了岁数的人见此都说,古人“死孝”也不过如此。
娘说,狗蛋娃儿,你也小三十了,该有个媳妇了。狗蛋总是笑而不语。
娘逢人就絮叨“给狗蛋说媳妇”的事儿,跟《祝福》里的祥林嫂似的,说得周围人很是厌烦。
这话传到二先生几个人耳朵里,大家心里感到了沉重。
一枝笔原是解放前村里的老会计,因书法技艺精湛,曾被国民*时期县长夸为“鲁西南一枝笔”。一枝笔膝下一儿一女,儿子成家立业,女儿在村中做代课教师,还未出嫁。
一枝笔找到二先生,说,文革期间,几次差点被造反派打死,要不是狗蛋,怕是连骨头都找不着了;昨夜,我做了女儿工作,就让她嫁给狗蛋吧……我听不得他娘那可怜兮兮的哀求。
二先生找到狗蛋娘,说明来意。狗蛋娘双手合十,激动得话都说不出。
让二先生大惑不解的是,狗蛋竟主动来“退亲”了。
那天,二先生正和一枝笔谈天说地,兴致正浓,狗蛋红着脸推门进来了。先给两位老人斟了斟茶,狗蛋站到二先生耳旁嘀咕开了:
“您老的好意我领了……我是什么人我明白,长得不好,又缺心眼,家里又穷……您要这样对我,会让我一辈子心不安……吃不香,睡不香……若有残疾或离婚带孩子的,我会考虑,这个……”
“狗日的狗蛋,你瞧不起人!”一枝笔猛地将茶杯摔在地上,拂袖而去。老先生一辈子文雅,今儿这粗话撂给了恩人狗蛋。
在村里,娘依然千呼万唤着他的儿媳妇,可狗蛋对此充耳不闻,依然乐呵呵地帮这家,帮那家。
上世纪八十年代,“买蛮子(南方女孩)”成了贫困山村大龄男青年解决婚姻的一条捷径。听人说,块就能买一个。
在二先生的撺掇下,昔日的“坏分子”们秘密聚会了。他们念念不忘昔日狗蛋给予自己的恩惠。这个一百,那个二百,最后的缺口二先生听了。
钱凑齐了。接下来大家各自联络亲朋好友,广泛撒网。功夫不负有心人,真就联络上了。
不久,一位陌生男子领了个年轻漂亮的姑娘上门了。
狗蛋娘一番千恩万谢后,男人留下姑娘,去了趟二先生家,悄悄没了踪影。
接下来,狗蛋被二先生骂了个“狗日的”,为啥?他不仅送走了女孩,还倒贴了块。
听听狗蛋如何跟二先生解释:人家正上着大学,才20岁,是被骗来的,能忍心……
你这个狗日的,活该单打一。
(四)
进入新世纪,凹子村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:宽敞的柏油路修进了村,一幢幢楼房雨后春笋般矗立在大街两旁,小轿车也不再是什么稀罕物,特别是一些早期走出去、善于钻营的暴发户们更是开着豪车牵着名狗,别提多威风了。
一天,村长找到狗蛋,说请他到学校做护校工作。娘说,这些年,因为我,不能外出挣钱,委屈娃儿了。行不行,娃儿拿主意吧。
就这样,狗蛋做了村小学的护工。
校长跟狗蛋说,没什么事儿,就夜里来传达室睡觉,让别人知道咱学校有人看护就行。
在学校里,狗蛋却给自己找了满满一篓子活儿:打扫校园、清除厕所、门口站岗、夜间巡逻,就连哪个孩子生病了,他都过问。
“狗日的”三个字好久没听到了,那些喜欢在“狗蛋”之前加上这三个字的人一个一个都作了古。耳旁萦绕的是一阵阵亲切的“狗蛋爷爷”。
当一只牛犊般大小的藏獒被*波的孙子牵进村时,大家惊呆了:天底下竟还有这么大的狗!
*家就在学校对过,狗蛋几乎天天到*家叮嘱:千万拴好那狗,窜到学校里,可不是闹着玩的。
自从*家有了那只大藏獒,狗蛋天天睡不踏实,总感到孩子们不安全。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狗蛋很少做梦,可这些天总被噩梦缠身,不是梦见恶狗扑向孩子们,就是老师被恶狗咬伤。
周末的日子狗蛋最放心,因为偌大的院子只有他一个,他不用担心孩子们,不用提防那只凶神恶煞的大藏獒……
猛听得一阵狗的狂吠,呜呜的,不是当地的狗叫声。狗蛋忙开传达室的门看个究竟。
呀——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。
校门口不远处,那只大藏獒正撕咬着一个孩子,地上满是血。
狗蛋跑上去,紧紧抱住藏獒那只硕大的黑头。狗丢下孩子,疯狂进攻狗蛋。
“快跑!”没等狗蛋喊出第二句,那张血盆大口就紧紧扣住了他的脖子。他下意思用手去搬狗的下巴,但那耙齿般的长牙瞬间刺穿了脖颈,一股血柱喷涌而出……
人们纷纷赶来,制服了藏獒,可躺在血泊之中的狗蛋一动也不能动了。
乡亲们把狗蛋安葬在秃子的坟前,好让他在九泉之下尽情陪父亲。全校师生为狗蛋立了块很大的碑,碑上刻着“凹子村义士沟旦之墓”几个大字。
是呀,在孩子们心中,在乡亲们心里,狗蛋就是这山沟里的太阳,燃烧了自己,温暖着别人。
尾声
五年后的一天,一辆轿车驶入凹子村村委会大院,车上下来个干部模样的中年妇女,手里捧着一大束荷花,村长忙上前招呼。
那妇女是来打听狗蛋下落的。说自己20年前被人贩子卖到凹子村,多亏狗蛋大哥搭救,完成了学业,还当上了国家干部。今天要当面答谢狗蛋大哥。
提到狗蛋,村长鼻子一酸,泪不由落了下来,哽咽着将狗蛋如何为救学生而被藏獒咬死的经过说了一遍。
那干部听着,颤抖着,泪水珠子似的洒在胸前的红荷上。
女干部将那束红荷深深插在狗蛋墓前,深情地说:
狗蛋大哥,我叫夏莲,家住洪泽湖畔,是你二十年前搭救的女大学生,今天来看您了。荷花,是我们洪泽湖的市花,象征清白、高洁,即使生活在黑暗之中,也能发出耀眼的光芒。狗蛋大哥,您就是一尊最耀眼的荷花!
女干部接走了狗蛋娘。她说,狗蛋娘就是她的娘,一定要为老人养老送终。
10
芳草依依夏荷情
(一)
草儿跪堰边洗衣裳,右眼皮倏跳,丢下衣裳往家跑;屋里静悄悄,被窝敞着,玉儿呢?草儿慌了,跑出屋扯嗓子呼叫:“玉儿、玉儿……”辉儿从田沟里探出头,手里捏着泥鳅:“姐,我看见姑姑抱着妹妹,爹跟在后头……”
“啊!往哪儿去了?快追!”
追出村口,果见姑姑抱着襁褓,跟爹边走边说:“哥,人家真稀罕娃……”
爹抹泪:“人家……能稀罕女娃?”
“稀罕!那人家盼娃娃眼睛盼滴血了,就想要个丫头,压头……”
“站住!”草儿一声吼。
爹和姑姑愣住,草儿扑上来,夺下姑姑怀里的襁褓扭头往回跑;辉儿跟着草儿边跑边勾头瞄。
跑回家,草儿抱着襁褓不丢手,吩咐辉儿:“把摸的泥鳅裹麻叶糊泥巴,填锅灶里烧,然后拆肉熬粥……你烧好泥鳅守玉儿,换我拆肉熬粥。”
爹和姑姑蹰近草儿,抹泪啜泣:“草儿……娃,草儿,娃……”
草儿紧搂襁褓,木纳着脸不理不瞅。
妈奄奄一息时,爹唤来草儿辉儿。妈已没了眼泪,散滞的目光在草儿辉儿身上扫,爹连忙一手拉草儿一手拉辉儿;散滞的目光移向襁褓,爹松开草儿辉儿抱起襁褓。妈头一歪,闭眼了。草儿下意识呼喊“妈、妈妈……”;妈竟然坐了起来,声音清晰:
“长女……如母!”
草儿连连点头;妈仰身倒下,再也喊不醒了。
妈的嘱托声声在耳,草儿再不离开玉儿半步:扒锅台做饭,把玉儿摇窝靠在腿边,到堰塘洗衣,把玉儿襁褓兜在腰里。
爹满脸泪求草儿宽恕:“儿女是爹的心头肉,爹怕玉儿养不大对不起你妈……”
“爹,草儿知道。”草儿捉衣袖踮脚给爹拭泪。爹是支撑家的大树,大树不堪重负疲惫憔悴,草儿看在眼里痛在心头;草儿不哭,把眼泪吞进肚里浇润心的创口。
爹揽草儿入怀,吻襁褓,发誓养大襁褓中的心头肉。三十二岁丧妻的庄稼汉子未曾想到,襁褓中的心头肉不仅养大成人了,而且成了博导。
十二岁丧母的草儿,一夜间顶托起破碎的家,十五岁就帮爹用牛使耙了。爹腾出手,就从梨阳城往襄阳府贩菜,用汗水给仨娃换穿戴,送辉儿念私塾。人家邻村耀先生,哮喘嘘嘘,还把远儿送到襄阳府念书呢!
倏忽,刘善人登门求亲。
“高先生,”刘善人管庄稼汉子叫先生,开门见山不弯不绕:“您晓得的,我家耀先生身体不好下不了地,远儿在外念书,家需要个硬朗媳妇支撑。我家先生说,远儿非您家草儿不娶!”
“这?……”高先生噎住了。耀先生诊治*疮三贴膏药见效七贴包好,刘善人慈悲无人不晓。耀先生诊治*疮不提钱,大户人家疮好了送钱送糖送腊肉送粮食,刘善人就收下;贫家小户,刘善人分文不取倒送些糖包腊肉方。远儿白干白净斯斯文文……“这?这,能成吗?”
“高先生知道我家先生的为人,只要高先生点头就成!”
高先生不由自主点头。
“亲家,”刘善人立马改口:“我家先生还有一事相求,想给草儿名前加上个字,叫“芳草”。您看?”
“草儿——芳草,依得,依得。”高先生应允。
(二)
草儿乳名叫“夏荷”——六月六出生时,门前堰塘荷花正艳,爹妈应时应景,就给长女取名儿叫“夏荷”。“荷儿、荷儿”叫了四年,遭遇干旱堰塘底朝天,莲荷干枯野草葱郁,爹妈给“荷儿”改名叫“草儿”。草儿欢实勤快,公婆赐个“芳”字,就成婆家的人了。
芳草十八岁出嫁,八抬嫁妆浩浩荡荡:喜鹊登梅烤漆垛柜、三屉带柜写字台、东洋纸皮箱八仙桌、四床被褥新里新面新棉花……排场不输大户人家。
芳草花桥里哭了。她明白,爹用六亩挂坡地搭三年贩菜汗水置办八抬嫁妆,图的是门当户对,为的是撑托闺女的脸面。但是,芳草不可能预见到,八抬嫁妆二十年后给她带来的莫大屈辱。
芳草回过门没有住九,就驾犁翻耕土地了。婆家的二十亩旱地,零零星星杵的桃树苗子,都被蒿草淹没了。公公拄拐杖撑到地头察看,一脸的灿烂。芳草稳住牛,扶公公回家,用爹陪嫁的新被褥换下公婆的旧被褥。
婆婆眼窝湿了,公公给婆婆使眼色;婆婆拉起儿媳的手发话了:“娃,今儿起,你就是公婆的亲闺女。公婆晓得你妈的嘱托,晓得你的牵挂。这样吧,你把玉儿接家来住,我家不缺吃的;蒸馍馍呢多揣点面,蒸出来的馍馍给你爹送些去。”
芳草热泪溢出,努力把持住不跪下磕头。“娃,那是一家好人;两好搁一好,你像在家里一样实诚就行了……好装在心里……”她记着爹的交待,抹了把眼泪,给公婆鞠了个躬又下地用牛了;歇牛回家,见六岁的玉儿已在灶屋里,吃着馍馍跟做饭的婆婆有说有笑。
刘邓大*挺进梨阳。读过三年私塾的辉儿,带武工队剿匪挎上了盒子枪,*旗下宣过誓,又跟赵*委一起秘密接纳芳草同志入*。
*统少将康泽附隅襄阳顽抗待援,挟持临中学生企图带到台湾。陕南劲旅浴血奋战拿下城外小岭山,中原六纵破城解救了临中学生。
远星夜兼程,赶回家扑在芳草怀里哭了。
远被*统共产共妻谣言惶惑了。芳草给远擦泪,问远看妻像共产共妻的人么?远眯瞪眼,说你又不是共产*;芳草笑:
“我争取呗。”
芳草动员远给新*权做事,送远到乡*府做财粮——早期基层*权催粮记帐的账房先生。
远教芳草识了许多字;芳草也在扫盲夜校做起了先生,又参加土改工作队,公开了共产*员身份。
公公哮喘严重了,婆婆也不高兴了。公公是第一次土地革命时期的赤卫队长,遭返乡团清算关押水牢。婆婆娘家贿赂劝降两条腿走路,公公走出水牢落下了哮喘病根。婆婆出身大家闺秀,更不待见娶进门的媳妇外边野。
不待见野就不野呗。芳草服侍哮喘嘘嘘的公公,婆婆替儿媳向工作队告了长假。
农会动员村邻帮工属种地。村邻感念耀先生刘善人的好,耕种收割季节争抢着给芳草帮忙;芳草感激涕零。
芳草记着帮她家种过地的村邻,寻空帮人家做针线,还人情。婆婆从娘家要来闲置的华南牌缝纫机,芳草爱不释手,缝纫机蹬得答答叫。
公公要向儿媳传授密制膏药配方,婆婆阻止:“你不嫌脏,娃年纪青青挤脓摸疮不相宜。”
公公叹息:“你不准传闺女,又不让儿子儿媳学,岂不失传了!”
“别急哈,你不是还摸得动嘛?”
原来,家是婆婆当着!芳草想学,又不好违着婆婆。
(三)
初级社,高级社,转而人民公社,共产主义指日可待。芳草走马上任缝纫社长,带一群姐妹为公社人民缝制服装。
缝纫社红火了一阵儿,又解散了。芳草回到家里,找上门缝制衣服的络绎不绝。芳草担任着生产大队妇联主任,集体大田出工比谁都积极;送上门的活又不肯耽搁,经常熬油点亮到半夜,甚至通宵达旦蹬缝纫机。
来取衣服的乡邻,或送鸡送蛋,或送红枣送花生,推来让去的都难为情。芳草就明码标价,让婆婆收加工费,一件衣服三毛,一套衣服五毛。
婆婆问:“够线钱么?”
“一轱辘线不过毛巴钱。”芳草说:“点亮熬油的钱都在里面呢。”
一个冬腊月,婆婆三毛五毛的收,居然聚堆两百多块!“比全生产队三十多户人家年终分红的钱还多呢!”婆婆说。
“哎哟!”芳草提议降价:“妈,不是嫌钱扎手,村邻乡亲土里刨食挣一毛都不容易呀!”
“可是,我少收人家不依,说你的活儿比城里缝纫铺针脚密,价码不到缝纫铺的三成,成块的边角布料还退给人家做鞋面。再少收,人家又要送鸡送蛋了。”婆婆为难。
“这事儿,妈看着办吧。草儿只管做活,麻烦事儿妈处理,妈有经验嘛。”芳草说:“这做不完的活,都沾着妈妈大善人的名气呢!”
“哎呀,人家都羡慕我有福气,儿媳妇比闺女还亲!”
“妈,我娘家妈走的早,您就是我的亲妈妈。”
婆婆拿出一沓钱和布票,要芳草进城买布料,给孙女孙子换换新,又交待:“玉儿女秀才,在城里读中学,是姐姐的脸面哟,要穿排场些;你爹,你,也该换换新了。”
芳草想抱婆婆亲一口,又有羞涩矜持住了。婆婆有婆婆的秩序,芳草自有轻重缓急:给公公婆婆缝制了新棉袄新棉裤,再挨个给玉儿、爹、远、儿女添制。
“你的呢?”婆婆问:“总不能木匠铺里缺板凳,裁缝身上无新衣吧?”
“妈,”芳草笑嘻嘻:“布票用完了。你看,我做新娘时的嫁衣还有两件没上身呢!”
一九六零年春,耀先生一觉睡过去再没醒来,哮喘差口气憋过去就过去了。刘善人深深自责,一责自己夜半疏忽,二责自己耽搁了密制膏药配方的传承。
耀先生逝世两年,刘善人一病不起,六月盛夏喊热要吃冰。芳草提起暖水瓶往城里跑,往返四十里拎回一瓶冰棒。刘善人烧退又卧床挺了一年,安祥中长眠。
来吊唁的村邻乡亲,把善人的棺椁围了里三层外三层。远长跪棺椁前不起,家门四叔拉远,叫远给芳草磕个头:“侄儿,你一年四季不着家;你这家,里里外外都是你媳妇一个人撑着啊!”
远寻芳草磕头,芳草拉着远的手,跪在婆婆棺椁前转圈磕拜远亲近邻,边磕拜边哭诉:“芳草卑微,多年蒙远亲近邻照顾,远和我铭记在心,感激不尽!”远跟着媳妇磕拜,跟着说“感激,感激……”
四叔又点头又摇头。
(四)
全体社员齐聚打谷场。队长做过麦收动员,要大伙儿自报劳力等级:“一级劳力每天割麦两亩,二级一亩半,三级一亩……自觉啊,没有行尺有比尺!”
“我,我算二级吧?”
“那,我只能三级了。”
“我,二级。”
“我三级。”
“我——”芳草举手:“我一级!”
打谷场一下子静了下来,你瞅我,我瞄你;片刻,报过级的纷纷举手:“我一级!”“我也是一级!”“一级!”“一级!”……
队长指芳草:“还是人家共产*员觉悟高!”
“过奖了。”芳草站起来,对大伙儿说:“一季麦子大半年的口粮呢!去秋种今夏收,守到嘴的粮食岂能不珍惜!再说吧,春种一日夏种一时,麦子不收起来,抢种抢管都是空话。是的,割麦苦割麦累,大家都晓得‘宁可在家屙血,不愿下地割麦’的俗话儿,但又都晓得辛苦做快活吃。没有辛苦哪儿来的快活?大家说是这个理吧?”
“这理实诚!”打谷场响起呱呱掌声。
芳草夜半磨镰三把,五更带镰下地接力使用;一天割麦四亩,创全公社抢收记录。
三夏三抢告一段落,县劳动模范表彰大会在莲花堰召开。劳模代表芳草,跟在梨阳蹲点的省委书记握过手,跟卸下鸡毛翎子的穆桂英拥过抱。
激情在燃烧,红色风暴铺天盖地。远走出区公所办公室,把他的颜体楷书刷上墙壁,衣袖裤脚油漆斑驳。
造反司令通知远开会,远一去就被关了起来。芳草赶到区镇,广场嘈嘈闹闹。高台上,头戴高帽子的远被扭架着飞机,造反司令唾沫星子横飞:“隐藏在区公所的临中特务,竟敢用封资修余*字体玷污最高指示!罪该万死!”遂有拳打脚踢砸向远。
芳草纵身跃上批斗台,理理头发请教司令:“毛主席的字是啥体?”
“啥体?”司令岔嘴:“毛主席的字龙飞凤舞随心所欲,没体……”
司令岔嘴没落音,就有拳打脚踢一窝蜂砸向司令。芳草趁乱拉远回家。造反派上门要人,芳草操菜刀靠门梆子横眉竖眼,门神一般。
“门神?不就是个共产*员嘛——扳倒她!”造反派馍馍不熟气不匀,搜寻扳倒门神的子弹。果有子弹出膛,“假*员——地主阶级的大小姐”揭发大字报糊上了街头,贴在了芳草的家门口:八抬嫁妆,地主阶级铁证如山!
大字报是临中同窗近贴出来的。远晕。
“为何泼粪!”芳草的菜刀架上了近的脖子。
“嫂子,他们逼我将功赎罪……”近跪在芳草脚下抡巴掌扇脸:“我不是人!不是人……”
芳草跺脚:“你呀,你!”
芳草背负“假*员”污名十年。当年领导梨阳清匪反霸的赵*委复任行署专员,闻知芳草蒙羞拍案而起,带辉给芳草同志陪礼道歉。
“哎哟!你俩不是也抱屈多年嘛!”芳草一笑了之。
远纠结不清:毕竟在*统的临中读过书,集体加入过三青团,“莫须有”乎?反省悔过,灵*深处闹革命,不满五十九岁就走了。
“儿啊,你……你妈风风火火,心地实诚!”远临终交待长子庆:“你要……顺着你妈!”
(五)
芳草恍忽间老了许多,给远烧过满孝纸,跪公婆和爹妈的坟头磕过头,卖掉老庄子空巢在县城买了个小宅院。
大儿媳英夸妈有眼光,要接妈同住,小儿媳和俩女婿争抢着接妈一起生活。
“哎哟,新卖的宅院要住人!”芳草婆婆摆手,说:“你们的孝心妈领了,妈哪家都不住。”
“顺着妈吧!”庆记着爹的遗嘱。
老人家住进小宅院,踩起缝纫机又精神了。街对面缝纫铺,打布纽扣、掛皮料外罩的手工活儿,只有老人家能做。缝纫铺请老人家帮忙,顺便兜来边角布头;老人家做绣花鞋垫材料充裕,加工香袋红辣椒绿荷包五花八门,一年四季缝纫机答答响。
“老姐姐行啊,针线活收入比我退休金还高!”穆桂英醋兮兮。
穆桂英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曲剧团的女一号,演穆桂英把名儿演丢了;男人老搭档杨宗宝,没给她留下一儿半女就在暴风骤雨中毙命了。曲剧团停摆十年再摆,穆桂英体态丰盈,演佘太君没人待见提前退休。
自从劳模会上跟芳草拥过抱,穆桂英就认定芳草做姐姐了。老姐搬进县城,穆桂英就成了宅院的常客,帮老姐配料出摊,哼哼唧唧唱曲,又快活起来。
庆当爷爷了,要跟英一起去省城带孙女。老人家给重孙女准备了一包四季童装,英谢谢妈,要带老人家进省城。
“带上缝纫机行么?”老人家问。
穆桂英笑,催庆和英走:“去吧去吧,就空带重孙女回来看看就好!老太君离不开她的缝纫机,我也得有个铁杆粉丝陪着不是?你姊妹同城住着,你们只管放心。”
“放心!”庆在省城隔三岔五电话里叫声妈,孝心到了。突然一周拨不通妈的电话,姐姐“妈跟穆桂英晨练,被骑车上学女娃撞折了腿正住院。”
“女娃呢?”
“妈和穆桂英都糊涂啦!人家女娃扶,妈给女娃赔不是,说甩胳膊闯女娃自行车了,叫女娃快上学,别迟到。”姐姐抱怨。
庆赶回县城,老人家和穆桂英正偎病床上摸弄鞋垫子。穆桂英哼唱佘太君:
“老身我这眼不花,耳不聋,我这腰不酸来,腿不疼,先王爷封我是长寿星啊……”
老人家接着要听穆桂英大破天门阵;穆桂英边续茶边问:“老太君耳朵累不累?容桂英润润嗓儿好不好?”
庆侧进病房,穆桂英愣怔:“你咋回来了?”老人家瞪眼睛:“不好好带孙女,跑回来干嘛?”
“哎哟!”庆挠耳根:“回来听杨家将段子呀。”
老人家康复,庆接老人家省城小住。重孙女猴着太奶奶疯,孙媳妇围着婆奶奶转;英醋,拽孙女,拽掉了孙女裙子上的紫蝴蝶结。
孙女噘嘴指定英:“谁拽掉的谁赔!”
“赔就赔!”英取线穿针,“嗯、嗯……”针眼晃,线头散;再拧线头,再找针眼,仰头借助灯光,“嗯、嗯、嗯……”针眼老躲猫,线头老开岔。
“年青人呐!”老人家一把抓过针线,“嗯”——穿上,就手缝上蝴蝶结。
重孙女欢呼雀跃:“太奶奶比奶奶厉害!”
“妈,”英受不了了:“你老人家不是想念毛主席嘛,叫你儿子领你北京逛逛好不好?”
“好!”
庆带老人家逛北京。老人家在毛主席纪念堂感伤一回,瞻仰的都说老人家对毛主席情深;长城好汉碑前自豪一回,游客都竖拇指夸老人家身体棒。
感伤自豪过,老人家要回县城,庆不强留。
(六)
老人家八十八了!庆要在省城操办老人家米寿。
“六月六,下周嘛。”老人家电话里告诉庆,县城的儿孙预定了六月初五的宴席,提前一天喝寿酒,叫庆别争挤。小姨在梨阳住俩月了,六月六要跟妈和穆桂英野营:“正缺车夫,你初六带车早点回来吧。”
六月六凌晨不到五点,车夫驱车上路。省城还在酣睡,二十分钟就上了高速;一路顺风,赶回老人家宅院不到八点钟。
“去哪儿野营?”车夫笑老人家挺潮嚎!
老人家乐喝:“唐梓山莲花堰。”
唐梓山莲花堰离城十八里,是梨阳的风景区,。
“有故事呢,”玉饶有兴趣:“相传光武中兴为民减负,知县奏本:唐梓山,杵上天,十八里河,十八里宽,莲花堰,一望无际看不到边;小县三山六水一分田,皇恩浩荡税负免,百姓欢天喜地笑开颜。”
“哎呀,知县好仁义!”穆桂英联想感慨:“跟杨家将里的寇准有一比。”
“真的假的?”车夫问。
“老百姓的一厢情愿吧!”老人家笑车夫:“人家博导说是故事,半调子恁拎镢头刨!”
玉上世纪六十年代武汉大学文史系毕业留校任教,十六年前退休时是博导。博导眼睛湿了:
“若非姐姐,焉有博导?”
穆桂英眼睛也湿了:“不是老姐姐陪着,夏荷我这晚年真不晓得咋法过!”
“啊!又出来一个夏荷?”车夫惊诧,穆桂英的本名儿竟然重着妈的乳名:“无巧不成书还是另有故事?”
“名儿么,就是个符号。不过呢,这符号里面有身世;这身世呢,有的苦涩,有的甜蜜。”博导有条有理:“于是呢,这名字符号,有的刻意回避,有的乐意提起。”
“我……我的身世,只有我和老姐姐清楚。”穆桂英抽鼻子哽咽:“我本是稀罕孩子人家在莲花堰捡拾的襁褓,那人家给襁褓取名叫‘丫头’,有了孩子又把‘丫头’丢弃街头。‘丫头’的童年,就是只流浪的小猫小狗,东舔一口西嘬一口。赵*委把‘丫头’送进孤儿院;‘丫头’进戏班子取名儿叫‘夏荷’:一为襁褓在莲花堰落过脚,二为感恩夏日的光热日照。可……可是‘夏荷’我……我压根儿不知道自己身从何处来……”。
博导捂脸哭了,为两个襁褓哭。七十六年前,两个襁褓同时走在了“丫头”的路上,姐姐撵回了其中一个襁褓,改变了一个襁褓的人生轨迹。
“小猫小狗别提心酸的事儿了!”老人家叫停。
唐梓山不高,独耸平地,车直达山颠,一瞰四周低。山颠道观,门楹右联“道在圣传修在己”,左联“德由人积命由天”,上联“大道无言”。
“直白如话,有何深意?”车夫问博导。
博导笑而不语。
老人家教导车夫:“大道无言!自个悟!”
“悟?”穆桂英要车夫拍照,“带回去悟!”
车夫掏出手机,啪啪啪连拍三张。
山脚下莲花堰,连片生长野莲的沼泽。泽中央有兀起的莲花洲,梨阳的庆会多在莲花洲举办。当年的芳草,就是在莲花洲戏台子上跟省委书记握的手,跟穆桂英拥的抱。
如今,整理过的莲花堰,拱桥栈道曲曲弯弯,苇草葱葱茏茏,小亭映碧水,莲叶状如伞,粉荷羞红颜。
“姐姐,留个影吧?”博导提议。
“行啊!”老人家喊车夫摄影。
穆桂英忙开了:拉老姐入位,拽博导伫老姐左边,退后对着戏台子测试,招呼老姐和博导调整脸的方向,给车夫指定拍摄角度,小跑踌到老姐右边,发指令“茄子”……车夫啪啪啪又是三张。
穆桂英要过手机盯瞅,噘嘴嘀咕:“老太君比穆桂英的脸儿还光溜,车夫的手机偏心吧?啊!”
博导笑,说:“我昨夜梦到我妈了,就跟姐姐年轻时一模一样。妈叫我玉儿,说妈的寿命都加在草儿的身上了……”
“是吗?”车夫要跟妈合影。
“这边风景独好!”穆桂英拽老太君水边石凳坐定,教车夫伫老太君右边;端手机试焦,喊博导鉴赏:“这样框怎么样?”
“嗯,鹤发慈颜老寿星,碧波莲荷好风景,芳草依依花点点,车夫儿子做陪衬……有点意思!”博导夸穆桂英:“你可以当导演呢!”
老太君催工:“拿我当模特呀?快照哈!”
“就好!”穆桂英指挥车夫:“手搭老太君肩上,面部放松,别露牙,挺直腰杆,衣领子提提,自然点,头端正……”
穆桂英对作品要求高;车夫不着调,扑通跪妈脚前,招手穆桂英:“这样照,这样照!”
“不行吧?”穆桂英笑:“蹶屁股能入镜么?”
“陪衬,陪衬嘛。”车夫说。
“我看行!”博导支持车夫。
“可以吧。”老太君笑,说:“随心就好!”
穆桂英少数服从多数,框准发指令:“茄子”;车夫喃喃有词:“高堂在上,受儿子一拜!儿子要虔诚修身,修不成高堂,修个令尊!”
11
夏怨
关于田湖村的姓氏有两种说法,公说公有理,婆说婆有理,总之一条:都有理。50后的说田湖无杂姓,落地的伢崽也姓田;70后的不赞同这种说法,田湖村有56个姓,等于56个民族,谁说嫁进的媳妇随夫姓,封建、老土,反对。
你咋辫论,田老汉不管那些,听老祖宗的没错。
田老汉屋旁留着的五分自由地,栽种的全是向日葵,早起的向日葵面相统一朝东,笑得很开心,相映的是鱼池里含苞欲放的荷花,招引来的蜻蜓欲飞欲歇,可爱的五彩长嘴鱼鹰,独立在荷尖上瞄准游戈的小鱼群,突然起飞,快速下扎,岀水后嘴上啄条翘头摆尾的猎物,它不由分说地将小鱼儿狼呑虎咽地成为腹中美餐,最神奇的是铺在水面或伸撑岀水上的荷叶,科学家说是纳米现象,一片荷叶上沾满的露水无论怎么摇晃,始终如一地只有一滳水珠,人类在研究,纳米的用途很广,前程无量。
最近,小日子一直过得很滋润的田老汉家里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家务事,抠了一肚子怨气,正愁没地方发泄。
儿子田时新,新思想,跟着*的兴农*策走,集约了村里几百亩土地,是田湖村首户农庄庄主。
田大嫂在村小教书,招呼女儿和儿子上学事宜,理有其中。
这是一个充满和谐的小康之家。
天刚麻丝亮,田老汉起了个早,望着这收割之后的油菜地,一览无垠,心际开阔,割断的油菜茬给原野铺上一件稀稀疏疏的网状素衣,独特的靓点唯农村独有。他摸了摸竖在墙边的木犁,抅下挂在屋檐底下的轭头,准备下地。
田婆婆很健旺地敞开鸡笼,端着一笆篓玉米、稻谷等各种杂粮,咯、咯、咯地使唤鸡与鹅,一只大公鸡抢占制高点啭喉高歌,完成“唔喔喔”的任务后情性大发,从高处纵身下跳,开始追逐它锁定的目标,其实逃亡的母鸡也是自愿的,假么装岀逃跑的样子就下蹲合欢。
一群鸭子伸着脖子摇摇摆摆地唱着嘎嘎歌,有时低着头凿铲松泥,当翻岀蚯蚓、泥鳅、*鳝的食物时,它们会互相追逐哄抢,但战争很快平息。
村级公路两旁的玉兰树盛开着白花,微风送来阵阵清香。这时太阳射岀晨曦,东边赤色开始刺眼,慢慢腾起一个鲜红、鲜红的火球,冉冉地离开地平线。田时新点火,发动了机耕船。
田大嫂性急地撤回堂屋,拿岀用红布扎制的一朵大红花挂在机耕船头,又搬来一圈箥箕大的窝子鞭,腼腆地从公公手里借个烟头,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响彻整个田湖村。这是田时新集约土地后购置的第一台农用机械,当然要鸣炮奏乐。
春去夏到,天气不太炎热,正是翻地的大好时机,以往是田老汉从牛栏里牵出牛,赤脚挽裤绾,如果是雨天,穿上城里小伢儿不认识的蓑衣,头上戴个大斗笠肩扛木犁,朝着耕翻的目的地慢慢走去。
田老汉听见突、突、突的发动机声音,脸阴沉沉地垮下来,迟疑地发呆发痴地心烦意乱地狠狠地瞟了儿子一眼,不甘心地卸下扛在肩上的木犁:有什么了不起的,得瑟个屁!整天夸你铁牛好,铁牛耕地翻田跑得欢,笑我老牛拉破犁走得慢。
田老汉啰田老汉,你是明白人装糊涂,现在哪里能看到牛耕田的情景,国家对购置农业机械的还实行“三农”补贴,你的念旧情结一时半会忘不了,心里当然有一股怨气,家人理解。
啍!让我没犁尾巴扶了,让我成了失业球员(地球)。田老汉气急败坏地拨打着一次性打火机,心慌手颤抖,嘴巴孺动,好几次才点燃一支汉牌“*鹤楼”,一口吸去半截,烟灰还连着烟蒂,气不顺拿烟解闷,呼呼啦啦抽接火。
啍!没事的时候,想逗逗孙女、孙伢开开心也不行!媳妇说他发音不准,拼音不懂,就认得几个繁体字,还是去翻你的四书五经和老八股。
人老了打醬沺都嫌你慢,晦气,不宅在家看《古文观止》有啥事可干!
这几年,国家花了大价钱,对农田实行平整,改善了农业生产条件,促进农田的集约利用,小块变大块,大块联一片,农业实行了机械化作业,与农民打了几千年交道的耕牛基本上被捕杀,现在市埸上没有耕牛一说,这个名词也会随着历史的推延而消亡,取而代之的是菜牛、肉牛、奶牛,还有带壳的小蜗牛哩!。
自古长江后浪推前浪,一代要比一代强。田老汉的儿子是新农庄庄主,集约村里多亩地,实行插播收割一条龙的机械化作业,不服气不行啊田老汉,夏天气温高火气大,你人压住火,不要怨这怨那,高枕无忧才能心宽体胖,悠着点,别跟自己过不去,喝你的茶,抽你的抽,早晨陪着老伴捡鸡蛋,白天没事搓麻将,这日子多阳光。
你说田老汉身在福中不知福,时代在前进,社会在发展,落后的生产工具自然被历史淘汰,没得犁尾巴扶了,心里还憋上一股怨气,怀念快鞭打慢牛的样子,唉!现在只好眼睁睁地看着木犁发呆,有时还犯糊涂准备下田犁地呢?
他不甘心,今天田老汉牛脾气发了,气呼呼地跟着机耕船小跑步式的来到长江防洪大堤,他是想看个究竟:机械耕田未必比我田老汉管用,我就不信这个邪!
坐在机耕船头的儿子,向高处的老爸打了个照面,也没言语,只想用事实说话。
突、突、突,机耕船从他老爸的视线由近去远;
突、突、突,机耕船从他老爸的视线由远至近。
这来来往往,看得田老汉眼花缭乱,心里嘀咕着:这玩艺是快,一天能犁田80多亩,我是种田的老把式,兴大集体那阵子,我一天能耕1.2亩地,县报道组把我写成了劳摸,公社书记还给我戴朵大红花,鼓励我多耕田亩多打粮,支援亚、非、拉……想着过去事,他压根不知道亚、非、拉在哪儿!今非昔比啊!这铁疙瘩是厉害,是比老子强,田老汉寻思着。
突然,机耕船在一拐弯处“突突”两下打住了。田时新从机耕船舱走下来,还满不在乎地啍着小曲《在希望的田野上》。
哈、哈,田老汉乐了,有点幸灾乐祸,差点笑岀声来:我看你还希望的田野上,一巴掌大的地盘搞不定了吧,还是请老子用牛来耕,什么角角垴垴,再弯再曲,我右手肘抬犁尾,手提犁柄,犁头朝下,左手牵制牛绳左带右别,耕深犁浅,游刃自余,得心应手,儿子啊!我以为你好有能耐,没法子了吧?还是求求你老爸用木犁来解决问题?咱父子一场,请就别请了,你等着,我回去把犁扛来,看看你老爸的农活做的有多细、多巧、多有功夫。田老汉拍了拍腚上粘连的杂草,起身走了,也没告诉时新去干什么。
儿子沖着老爸笑了笑,一屁股塌在草皮上喝茶、抽烟、小憩。
一袋烟的功夫,田老汉有点气喘地扛着上了油,擦得干干净净的木犁来了,并非他年纪大了犯糊涂,这耕牛早已被宰杀,光杠一具空犁做摆饰。俗话说:犁是死的,人是活的。牛没了,用人拉呗!王震将*当年率领八路*三五九旅,开赴南泥湾实行*垦屯,开展“大生产运动”,哪来的那么多牛,革命战士就是革命的老*牛,肩拉背扛的地犁了,庄稼种上了,解决了苏区粮食自给的大问题,毛主席翘起大姆指表扬三五九旅是模范。今天委屈一下你田时新,跟老子当会牛。
田时新不知其意,怪怪地发话问老爹:“今天的太阳不辣,上了油漆的木犁还扛到江堤上来晒,这是干嘛呀!”脱了裤子放屁——多此一举,这话闷在心里没岀声,也不敢。
“干嘛!那田角地垴就空着不犁了,让田荒芜?这里荒一点,那里荒一点,合拢也成一大块,我看指望你铁牛是指望不上了,伢儿,看我的。”田老汉说完试了试鞭子功夫,扬手挥鞭“叭”的一声甩了个空响,很牛皮地拿起轭头对儿子说:“套在你腰上,弯下腰前腿弓后腿蹬,全身倾斜用力,犁完了再歇,我有蓝盒子*鹤楼。”田老汉还风趣地补上一句俗语:“吾牛死人(狗)耕田”。
儿子没说话,自信地努了努嘴,意思很明白:老爸,看清楚了。
田时新重新发动机耕船,坐进船舱,手在做倒挂、向前、后退的各种动作,机体发岀咯哧、咯哧有节奏的转动声。
“哟、哟、哟,那是个什么怪玩艺儿,能从杈巴里长岀一支手来。”田老汉的眼睛瞪得比灯笼大,他想看个究竟,我的个乖乖儿,那是支机器手,向左向右,向前向后,朝上朝下,东挖西铲,三下五除二问题就解决了。
田老汉生气了,气得火冒三丈,想在儿子面前岀风头,逞能显摆的威严一下失去了自尊,连用空犁施展犁技的机会也被那只讨厌的机器手剥夺了,气得把头扭过去看江堤,只当观光景,释放自己不满的情绪。
长江外滩又大又长,你问外滩有多长?这个问题很简单,长江有多长外滩有多长!外滩上的芦苇长岀了一米多高,象块铺天盖地的墨绿的毛茸茸的地毯,随风荡漾,起伏的样子美得不得了。双休日招来好多摄影爱好者,还有全国十大美院的美术生,当然是在初夏这个美好的季节,江滩上不仅只有芦苇,另一幅画面是成群的*牛啃着鲜嫩的草儿慢慢地移动,几只八哥围着牛儿飞来飞去,*牛不停地甩着尾巴。
你知道八哥为什么喜欢歇到牛背上吗?
这话说到田老汉的猪油罐子里去了,在农村他算是个百事通:水牛在耕田时,动静比较大,弄得水响泥溅,会惊动蝗虫、飞蛾一些小昆虫,八哥就跟在水牛的旁边飞来飞去,或者干脆站在它的背上,发现猎物,便可轻松解决。八哥在猎取美食的同时,还可以帮助水牛驱赶讨厌的蚊蝇。水牛见了八哥甩尾巴是种表示友好的意思,因为它们之间的合作是双赢。
现在很少见到水牛,看到的是喂养的*牛,照样看得田老汉心里乐滋滋的,老农对牛是有感情的,他躺在护浪林避荫的地方,眯着眼,惭惭地进入……
一幅幅放牛牧归图,不得不让你情景交融:顽童们站在牛背上有唱民谣的,有背书的,有横吹芦笛的……明?李东阳的《北原牧唱》:“北原草青牛正肥,牧儿唱歌牛载归。儿家在原牛在坂,歌声渐低人更远……”描绘的不正是这一曲令人向往的田园牧歌风情吗?宋?雷震的《村晚》在诗中吟云:“草满池塘水满陂,山衔落日浸寒漪。牧童归去横牛背,短笛无腔信口吹。”诗人借题发挥,表达出对牛的关心与怜爱和跨在牛背上横吹乡间民曲童趣的天真吗?还有清?查慎行的“橹摇渔父唱歌去,牛背牧儿浮水归……”明?杨基的“平川十里人归晚,无数牛羊一笛风……”和宋代诗人*庭坚:“近人积水无鸥鹭,时有归牛浮鼻过……”
夜幕下的村落,处处炊烟,被夏日的晚风吹得弯弯曲曲,村子里传岀站在台阶上,擦拭着手里油腻,系着围兜的妇人,对着广袤的田园呼唤的声音:“回家吃饭啰”那声音一声要比一声高昂,一声要比一声脆亮。
“爸,你醒醒,晌午了,吃饭!”儿子把父亲从睡梦中叫醒。
田老汉揉揉眼,说:“在做梦哩!梦见放牛,梦见在牛背上背书,哟!你媳妇把饭菜都送到田头了。”
田婆婆晓得老头子的心情不好,对儿子买铁牛的事耿耿于怀,今天机耕船第一次试耕,想找岔弄岀点小静动,证实他的实践理论:水牛要比铁牛棒。田婆跟媳妇交待,中午准备几个下酒菜送到田头,让他父子俩在一起喝两盅,你也在一旁敲敲边鼓,给你公公捡几顶高帽子戴戴,逗得开心了兴许怨气消了,大家齐唱好了歌多好。
儿子在树荫下铺开一块花塑料布,从菜篮子里摆上几碟几盘,有田老汉一生钟情的油炸花生米、小刁子鱼、酸腌菜、盐鸭蛋、煎鸡蛋……
田老汉有点迫不及待地一手抓上花生米,一手操起自酿的散烧,满滿地“咕咚”了一口。
“那您是在怀旧啊!您慢点喝别噎着了。”儿子怕父亲伤感,补充了一句:“农业的根本岀路在于机械化。爸,择优淘劣自然规律,别跟自己过不去,等秋收了,我给您一笔钱,到城里开家民俗博物馆,让下一代了解他们的祖辈们,用这等简单粗糙的落后农具付岀了多少汗水和艰辛”。儿子知道父亲的脾气犟,对新生事物心里认了,嘴巴上不饶人,世上只听一个人的话,那就是毛泽东。
田老汉又满滿地“咕咚”了一口,用手抹去嘴角的酒渍:“对、对、对,毛主席他老人家就是英明,那个时候就晓得机械化好。”
“爸,没事的时候你多跟孙伢们讲讲民间习俗和乡土故事。”媳妇很礼貌地斟满一杯酒送到公公面前。
“你不嫌我发音不准,拼音不懂。”田老汉犹豫了一下,还是接过酒杯。
“爸,你大人不计小人过,现在国家非常重视乡土文化,方言体现地方特色,是民族文化的宝库,抢救、继承、记录具有地方特色的代表性语言,是一件很有现实意义的大事,我们学校正在通过社会向民间征集收集与本地域相关方言,提炼加工童谣、谚语、民歌、歇后语、顺口溜、民俗介绍、民俗故事、地方戏剧、小品、曲艺,我想请你参加方言故事比赛会,就讲那个《落巴落有汤喝》的故事,一定能获奖。”
“要得、要得,我报名。”田老汉高兴地端起杯子跟儿子碰了下:“走一个,干了!”
媳妇听了婆婆的话,协调工作做的到位,弄的几个下酒菜也对公公味口:“回去开始练,方言越正宗越来劲,早一遍晚一遍,还要教会你孙女、孙伢啊!”
“要得,我教!”田老汉好象悟岀了一点进步的正能量的东西,突然问:“你妈姓什么?”
这话真的难倒了儿子和媳妇,摇着头:“不知道!”
你妈姓高,叫粱红,高粱红;你姓莫,叫莉花,莫莉花,多美多好听的名字,比田婆、田嫂好听一百倍,田湖村有56个姓,等于56个民族,有道理。从今天开始,从我家做起,维护妇女同志正当权益和应有地位,恢复其真实姓名,要得不!”
莫莉花鼓掌,两个巴掌拍得鲜红,索性拿起两个钢精锅来敲。
“爸,等下您坐在铁牛身上,跟我一起回家!”
“嗯,回家!”田老汉脸上绽岀一脸笑容,喷岀一口酒香,抖岀残阳如虹。
初夏的斜阳并不孤独,晚风吹散了一缕愁云,抚过了田老汉的忧伤和惆怅,那些挥之不去的留念,是新与旧的更替,你的绚烂,你的多姿,田老汉你是憧憬在牧归的笛声中,怀旧,是一首诗,一幅画,一曲永不衰落的歌。
赛事组委会