母亲的汪塘
文/时卫东
世间好看的风景和好玩的地方太多,我唯独不能忘怀的,却是老家门口那一片很小很小的汪塘。那是我几代祖辈先人,为他们的后代挖出来的,形状像半个水瓢,也似一个面朝下的孕妇。地平面下最深处有三个成人那么深,按圆直径计约二十米左右,汪塘周围的地平面上,是各种各样的树,坡下是芦苇、杂草。水平面下正常是一人多深。
我的老家地处苏北平原泗阳县李口镇时大荒,海平面十米左右。我家的汪塘,什么时候挖的,没法考证。我记事时,看到大多数人家都有一个简单的院子,是高于四周的宅基地,圈着一片湛蓝湛蓝的天,不时有白云飘过,记得我家院中,还长着一棵枣树,像千手观音,施舍着这个世界。不时招引小鸟栖息和邻里小孩企望的眼神;院子门前下面是小菜园地,母亲不辞辛劳,洒下四季绿色。院子门口有条小路,依着菜园,通向菜园下面的汪塘,然后踅向世界。
夏天的季节,是母亲喜欢的季节。奶奶的去世,把她从封建礼教逆来顺受的束缚中解放出来。母亲会和邻居一起带我到汪塘边的树下过夜乘凉,总会说快到农历六月初三,小白龙要探母。然后她给我讲,玉皇大帝派张果老和水母娘娘斗法的故事,毛驴把她的两桶水都喝了,水母娘娘抢先把桶里的一点泥泽到下来。结果淹了整个泗洲城。上学后我才知道,母亲讲的是全国第三大淡水湖——洪泽湖。我后来理解的这个民间传说是正义战胜邪恶。母亲说,玉皇大帝收了水母娘娘,羁押在一个井里。每年只给她见孩子小白龙一面,这一天母子痛哭,也就会有雨。母亲讲的是节气和母子情。后来也讲牛郎挑着孩子和织女会面的故事。小时候,几天不见母亲,是我不敢想象的事。刚上学时,老师教我们歌:鱼离不开水,瓜离不开秧,小孩离不开他的爹和娘……唱给母亲听。她开心的笑,在我记忆里已成永恒的经典。
老家到梅雨季节,经常是一片水汪汪。下雨后,汪塘水浑浊,母亲用明矾在水缸里沉淀。粪坑满到汪塘,用什么消毒,我没有一点映像。荒年没粮,可以挑野菜,摘榆树叶吃,但绝对离不开汪塘,我的几个哥姐早年夭折了。
小时候到附近沟里能逮到鱼。夏天,我家都会在前屋里吃饭,前后门开着凉快,母亲面向外坐着,有人从门口路过,准能感觉到,他们是什么人。有两次,她看出是钓黄鳝的,担心他们踩坏芦苇,就出来不惜吵架,也要撵走他们。这个汪塘是属于她和她的孩子。
每当我看到,一年又一年的菜园子里,生长着绿油油的青菜时,母亲的头发也开始一片一片灰白下来,腰也一天一天地下沉。初高中时,我开始学着母亲担水,有时走路也向母亲担水那样摇晃。桶里的水也就不断飞溅出来,母亲担心我把睾丸累下来。都是站在旁边监督我挑少点。记得第三年高考复读前,经常遇到周末下雨。母亲一个人,年岁已大,就把上衣敞开,坐在前屋,一边用芭蕉扇扇风,一边等着我穿过雨裆回来。如果雨下个不停,她会扇一下身子,扇一下雨。当我从她扇开的雨裆回来时,母亲会高兴地笑着。对于她来说,即使外面再下瓢泼大雨,都是晴天。看着被我吮吸成干瘪的母亲乳房,我想哭出来。在崇尚英雄的年代,四个姐姐先后嫁了军人。二个哥哥相继结婚,去单门立户过日子时,她却说:还有一个宝贝儿子没带成人,她不敢老。我看她的腰已弯得很厉害,似乎只要子女需要,时刻保持着要端起那片很小很小汪塘的姿势;因为大哥亦商亦农,在粮站工作。我就把父亲给我顶职的机会,让给小哥顶到供销社去。对于父母而言,手心手背都是肉。父母出于无奈,很赞赏我的做法。那时,农村人不读书几乎没有出路,只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。所以只要我第三年复读还不考上大学,母亲似乎就要拼了老命,也要把我扛进大学,甚至把我扛进婚姻的殿堂。她看我呆呆在那望着她那做母亲标志的双乳时,反而露出那经典的微笑说:我又看到你小时想吃奶的眼神。之后,就把衣服纽扣扣上。我考上外地学校后,在外革命大半辈子的父亲,让二哥顶职的事也早已办好,他回到母亲身边。母亲似乎松了一口气,在乡下陪着父亲快速变老。我相信她以前说不敢变老是认真的。在校时,常梦到父母,想象着这以后,我们活下来的亲兄弟姐妹正好七个,剪来各地的七色彩云,挂在二老的上空,父母手握遥控器,要太阳有太阳,要阴凉有阴凉,得风得雨。遗憾的是我毕业后,分在县城,反而没条件把他们二老带到身边同住,就由在农村的哥嫂照顾。后来条件好了,他们就在缸旁打了小水井,汪塘就成了鸭塘。
父亲病逝,最早和母亲相依为命的人走了。她人生的夏季雨季也过去了。母亲经常若有所思,发呆或郁郁寡欢。老是提到父亲。我们知道,一个个孩子鱼贯而出,她就更离不开父亲。我和兄姐反复安慰她,有我们照顾你!
在父亲去世不久,母亲还是大病一场。有一个礼拜很少吃饭。我们把母亲从乡下带到了城里,中、西医院逐个看,就是确诊不了病因。母亲反复念叨一句话:鱼儿离不开水呀!瓜儿离不开秧。孩子他爹离开了孩子他娘……我们只好一边耐心替母亲医治,一边作最坏准备。经过一段时间治疗、陪护。终于让她从父亲去世的阴影里走出来。又过了十来年,我们轮流照顾。在最后的两三年,母亲患上老年痴呆症,经常叫错子女的名字,但她仍然高兴做这做那。耳朵不好,还就爱向孙子孙女问长问短,也喜欢东张西瞧。那一双有时还裹着布的小脚,就是闲不下来。我们得提防着她,有时不得不把简易的院门锁好,母亲就站在院门里。看着我们上班下班,如同我小时候,她站在汪塘边,看着我上学放学。又瘦又凹下去的眼睛,发出光泽也像老家的汪塘那样亮。
有一次,母亲一个人跑出去,摸到公交站台,听说有辆车路过时大庄,就上了车。子女们怎么找,也找不到。老家人发现打电话来,我们才把她带回来城里。原来她跑到汪塘边,坐在那里发呆,自言自语说,水呢?鱼呢?母亲反复念叨一句话:鱼离不开水呀!瓜离不开秧。孩子他爹离开了孩子他娘……我们听说都哭了。母亲老来也就散着稀疏的白发,也不记得把它盘绕起来,让风尽情梳理着她最后的思绪。其实,我们知道,母亲心里最想寻找是她和父亲厮守的每一段日子。过去,奶奶曾要求父亲管教母亲,但父亲和母亲恩恩爱爱,从不弹她一个指头。
母亲在她八十六岁那年底,一次不小心的摔倒,一直弯腰拄拐的母亲,再也没有站起来……在母亲最后关头,年近古来希的大姐两口子,从胜利油田风风火火地赶回来,大姐的一声叫喊,大家都看到昏迷几天的母亲流出了泪水。原来母亲一直在等着她的孩子到齐。
父亲革命在外漂泊几十年,爷爷去世早,在奶奶的照顾下,母亲在祖代单传的老宅上,生养十多个子女。另外还有三岁、四岁的两个表哥,是我唯一姑妈、姑父被抢劫的土匪先后打死,他们抱回来抚养的。解放后近二、三十年里,奶奶病逝了,母亲带着我们生活在“时大荒,时大荒,十年就有九年荒。夏天处处冒白碱,秋天一片水汪汪。”的民谣中。母亲可是从近似地主家庭走出来的大家闺秀,一辈子裹着小脚。
春去秋来,母亲从没出去过旅游,她所看到风景,就是去子女家的路上,但更多的是面对那片很小很小汪塘边上的树,新枝变老枝,老枝上每年都孕出一小片一小片绿色希望;那各色各样花的梦,又一小朵一小朵飘向汪塘的波纹里;坡下的芦苇尽情绽放一茬又一茬,素描着风的样子;岸边上和水里的小草是一个家族,总是一呼百应,摇曳、舞蹈;各种各样的小鱼,成群结队,轮番上阵,或靠近岸边草丛去谈情说爱,或咬子、产卵,特别是那鲫鱼鱼肚,鲜嫩白亮,在夕阳余辉映照下,很像母亲年轻时的乳房。而我看到年迈时母亲乳房,却如干瘪的丝瓜,垂挂汪塘边的老树上。她那白发也像汪塘边的芦苇花,风一吹就落了。
斗转星移,老宅基地已经退出来,我那两个老弟兄分别走向集体农庄和县城。下一代人更是奔向大城市;但现在回去,仍能看到那片很小很小汪塘模样,因为常年没人护理而塌陷,俨然是我母亲年迈时的乳房的模样。母亲走了,汪塘似乎也跟去了。我知道,那母亲丰盛而甜蜜的乳汁和那汪塘的水,早已在我们的身体里流淌。
现在政府要收回老宅基地和废弃的汪塘,我无力保留和开发,只能留下这篇文章,传给下一代。